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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速讯:第九卷 千古江山(下)

发表时间:2023-05-22 15:57:56 来源:哔哩哔哩

第十七回 获聘

兰英整理一下心情,继续说道:“刚才那位无名氏同学所问的问题,其实前几天我夫君已经在和萧道成的聊天中回答过了。一个好的夫子,不是要教给你怎么升官、怎么赚钱的办法,而是要让你明道。由此而推演开去,我们为什么要有课堂,而不是大家坐到外面的草地上去上课?就是因为课堂是隆礼之所。”


(资料图)

“在课堂上,我们应该学会的,是尊重,是启发,是思考,是合作。所以《礼记》上讲,‘一年视离经辨志,三年视敬业乐群,五年视博习亲师,七年视论学取友,九年知类通达,强立而不反’。”

“我们在课堂上应该感到快乐,不是因为夫子讲了一个笑话而快乐,而是与这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求经论道,所以感到快乐。如果你没有感到快乐,那你不应该来学馆。天大地大,学馆本不适合每个人,在学馆中也未必能学到飞黄腾达的法门。”

这一番话,让学子们陷入了深深的思考。很显然,以前的夫子从没和他们讲过这些。

智容忽然站了起来,朗声道:“夫子好。我想问怎么才是快乐呢?喜欢笑就是快乐吗?我从来都不喜欢笑,所以我从来都不快乐吗?”

兰英早听寻阳介绍了智容,对她自是格外留意。此时听她发问,便对她亲切一笑,回道:“刚才褚夫子也讲到了微笑,他说你应该外表保持微笑,内心保持刚强。我以为这话极不可取,表里不一的人是不可能得到快乐的。一个人要想快乐,只要做到一点就够了,那就是‘诚实’。”

“要做到诚实需要分为三步。首先是要对不相熟识的、无关利害的人诚实,不管是恶意还是善意的谎言都不能说。其次是要对亲人、朋友诚实,这一点殊为不易,因为越亲近的人对你越信任,也就越容易被欺骗。而最后就是要对自己诚实,别看这一条很简单,但能做到的人实在寥寥,也只有做到了这一条,那才是一个真正快乐的人。”

待她说完,智容似乎很满意,露出了难得的一丝微笑。兰英也抱以一笑,然后又回答了几个学子的问题,这才走下讲台。

寻阳忙去拉住兰英的手,小声道:“阿姊刚才讲课的神态真是像极了羽郎。”

兰英道:“我跟羽弟在一起经年,身上一颦一笑都有了他的影子,也不知道这样讲完学子们会不会喜欢。”

这时,何承天走上台去,让学子们即刻投票,决定是哪位老师获聘。学子们举手表决,何承天一数人数,两人得票数竟是惊人的一致。满堂之人无不唏嘘,大家一齐看向何承天。

何承天犹豫半天,最后只得宣布:“既然用公开课的形式二位老师依旧难分轩轾,那就只能由学馆的各位紧要人士会商决定了。最后到底录用谁,我们会尽快公布,也感谢两位夫子的精彩课程。”

兰英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相当满意了,迫不及待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檀羽,当即和寻阳两人出了学馆,乘马车返回。

檀羽听了二女绘声绘色的描述,不自禁地赞道:“有二位贤内助,一切都变得很轻松啊。”

又过了两天,学馆传来消息,何承天亲自去向徐湛之求情,这才增加了一个聘用员额,檀羽和褚渊同时获聘为史学馆的讲郎,檀羽被分配到儒学科,褚渊则被分到玄学科。

檀羽拿到聘书,一时倒犹豫起来,对双姝道:“到底应该我去上课,还是英姊去呢?”

兰英诧道:“当然是你去,我再去就是越俎代庖了。”寻阳娇笑道:“阿姊,羽郎是想偷懒,我们要监督他。”兰英连连点头。

檀羽长叹一声,说道:“你们两个本就聪明过人,现在还联合起来,以后我可惨了。”英、寻二女相视一笑,檀羽则欣慰地将二女搂入了怀中。

史学馆的学制共分作九年,檀羽反复和何承天要求,终于被分到了做萧道成和智容的师父。经过两次和他二人的接触,二人似乎对檀羽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。檀羽本就对他二人另眼相待,一来二去,双方的关系便极熟络了。

经过对学馆的进一步了解,檀羽终于发现了萧道成等学子功利心的来源。学馆的制度,学子每年要参与很多的策试,且一直以来被灌输着得第一名光荣、第二名可耻的信念。于是,这些不过十来岁的学子,就被训练得极具争强好胜之心。

有了这样的发现,檀羽也调整了自己的上课风格,与李孝伯一样,一堂课只讲极少内容,而且对学子要求也不一致。有的学子勤奋用功,他却令其只看四书、不涉其余,有的学子游手好闲,他却令其皓首穷经、埋头抄书。学子们都不理解他为何这般要求,他的答案是:“夫子一个很重要的责任,不是教你们考第一名,而是教你们不考第一名。”

檀羽的这种反功利的思想也引起了学馆许多讲郎的不安,就有不少人要求将他解聘。何承天则力挺檀羽,认为他的学问见识在学馆中是数一数二的,所以没必要质疑他的讲授方法。

但这样的夫子,总是受学子们欢迎。学子们一来没了成绩的压力,二来又见这夫子讲起道理滔滔不绝,就越发激起了大家学习的兴趣。一来二去,学子们的功利心被消除了不少,檀羽在学子们心中的威望也逐渐树立起来,大有一呼百应之势。

当了讲郎之后,檀羽还得了另一个方便之处,就是可以一边授课一边写书,讲义和书稿同时进行,偶尔还能“以权谋私”一下,让学子们帮着整理、誊抄。如此过了近一个月,一本数万字的小书已经完成得八九不离十了。而颜师伯也找到了书商,檀羽就将付梓的事交给兰英。英、寻二女小心翼翼地校对完备,那本题为《立心》的小书就此出版。

为了庆祝自己的书付梓,檀羽请了萧道成等几个学子到颜师伯家来作客,由兰英亲自下厨,做了几个地道的北方菜请学子们品尝。

一个名叫陆探微的学子迭口赞道:“夫子你真幸福,娶的妻妾都是既知书达礼,又勤俭持家。”

唯智容还是一副不买账的样子,瘪着嘴道:“现在都说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妇人,只有夫子还这么落后,一个人要娶两个。”

檀羽被她说得一脸尴尬,口若悬河的他,只有在这件事上总是无言以对。

反而寻阳很大方地站到檀羽身后,轻轻扶住他的肩,对智容道:“这事都怪我,不怪羽郎。羽郎和阿姊本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可我就是喜欢羽郎,不愿离开他,所以就厚脸皮跟来了。”

檀羽握住她的手,笑对智容道:“遇到这样好的女子,你觉得夫子我舍得把她抛下吗?”

智容愣了一下,然后连连摇头。

众人正在兴头上,颜师伯突然进来禀道:“先生,我派去南东海郡的人回来了,说前段时间城里来了一个年轻公子,自称是北朝来的神断,是来侦破金山寺奇案的。一开始他还没留意,后来托人一问,才知道那少年经常向人提到先生的名字,他这才赶紧回来报信。”

檀羽皱眉道:“都快一个月了,这两个人终于出现了?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。也罢,明天我去学馆请个假,咱们回南东海郡走一趟。”

第十八回 仰慕

南东海郡就是后来的镇江,是长江边一座重要的城池。不过,目前多是乔民居住于此,所以城池规模并不庞大,整个南东海郡也只有百十户居民,城头走到城尾要不了一盏茶工夫。

可今天城里却格外热闹,因为今天是公审一条眉的日子,远近数十里的村民都集中到这里,看来这事真的闹大了。

檀羽三人已经到城中三天,一直在一家客栈中没有出门。不知何故,“檀羽”这个名字突然在城中传了开来,人们茶余饭后都在谈论着这个人物。檀羽虽躲在房中,但颜师伯一直在四处跑动打探消息,自檀羽三人去建康之后所发生的事全都搞清楚了。

原来自从一条眉自首后,南东海郡的太守孔熙先以为嫌犯落网、又有人证宗悫在押,此事总算可以抹过去了,便将之前抓走的村民一一释放,当然也包括苏家大姑。

然而坊间却产生一个谣言,说公人为了掩盖其杀人的真相,在大街上随便找了个人充当替死鬼,有人在事发当天还在城中闹市区见到过一条眉,怎可能是杀人凶手云云。被抓去过的村民也是满腔的怒火,不断地怂恿县令去南东海郡讨说法。县令本就悲伤过度,经不起撺掇就真的带了一群人去官衙击鼓。当时,愤怒的村民还和官差扭打在一起,又有十几个带头的被抓,县令也被打掉一颗门牙。金山寺由于实行集体分配的制度,老县令在村民中很有威信,这时却被官差欺负,远近几十里的村民都聚集起来声援县令,事情一下就闹大了。太守孔熙先无奈,只得宣布要公审一条眉。

公审在辰时开始,此时天色尚早。不过颜师伯提醒道:“先生想要去看公审得提早,今天来看公审的人很多,迟了就挤不进去了。”

檀羽三人便早早梳洗完毕,吃好早饭,直奔官衙。可没想到的是,离公审开始尚有一个多时辰,官衙门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。人们对此事的关注可见一斑。

檀羽等人顺着人流缓慢向官衙靠近,在离衙门丈余的地方停下,再也无法向前。檀羽抬眼观察,却见不远处奇怪地空出了一大块地方,似乎有个什么人在里面讲着什么。可是人群拥挤,也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。

檀羽心念一动,对旁边颜师伯道:“你高喊一句,叫那里说话的人站高些,让大家都能看到、听到。”

颜师伯当即一声高呼,就又不少人响应。人群中也不知从哪找出来一个马扎,递到了那空地处,里面演讲的人也就顺水推舟站到了马扎上,让所有人看清她的模样。

张黄龙!

羽、英、寻三人差点同时惊呼出声,那人面容清秀,神情坚毅,十五六岁年纪,虽扮成了男子装扮,但一看即知,不是张小美黄龙是谁。

兰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,小声道:“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人,这人怎么这么像黄龙?”

寻阳也有些怯怯地道:“阿姊,我觉得她就是黄龙,面容可以相似,可神情语气绝无可能这般相似啊。”

兰英道:“可黄龙是北朝官宦女子,怎会到这南朝小城来?难道也像小妹你一样,是追随某人来此的?”三人均是一片狐疑。

那边有人开始起哄了:“快!再给我们讲讲檀神断的故事吧?”

那扮成少年的黄龙笑着道:“檀神断的故事要讲起来,三天三夜都讲不完,你们想听哪一个?”

有人道:“有没有檀神断对抗强权的故事?”

黄龙道:“有啊,在檀神断面前,一切强权都不值一哂。我就给大家讲一个神断智斗傻太守的故事吧。话说那年在中原一个名叫定襄的小县,檀神断十八岁,带着他的未婚妻经过此处,却遇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小妹。这个亲小妹也是个厉害人物,这里先按下不表,且说檀神断……”当下,黄龙就将檀羽在定襄时的旧事添油加醋,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。

兰英忍不住笑了:“羽弟,原来又是一个仰慕你的少女啊。”寻阳却一脸的尴尬,说道:“定襄的事情我专门听林儿讲过,可怎么还没黄龙知道的详细?”

兰英道:“从黄龙说的话来看,她应该是站在当年定襄围观百姓的角度,看来她是下了苦功,专门去定襄调查过。而林儿是当事人,很多事情倒不如一个旁观者看得明晰。你说呢,羽弟?”

自发现那女孩竟然是黄龙,檀羽就一直沉默不言,此时方才说道:“英姊,你说她是为我而来?为什么?”

兰英道:“从她说‘檀神断’三个字时的神情就能感觉到了。她那么细心地去调查你的过去,又千里迢迢来到南朝,这是为什么?从我认识的黄龙来看,那是个心地善良、性格直爽的小女,绝不像有什么旁的心思的人。所以,如果不是因为仰慕你,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解释了。”

檀羽抿着嘴,皱着眉,半晌方道:“英姊,你要帮我,劝她赶紧回北朝去。”

兰英道:“她能不辞辛劳来此,这恐怕不是劝就能劝得回去的吧?”说着她回头看了看寻阳。

檀羽自然明白她的意思,可他却突然发起楞来:“那我不管,如果不劝她回去,我们现在就回建康,这里的事我不管了,黄龙我也绝不见她!”

兰英哪想到他竟然发了狠,忙安慰道:“羽弟你别急,一定有办法的。”说着便低头沉思起来。不一会儿,她抬起头来,道声:“有了!”然后对旁边颜师伯耳语了几句。

那颜师伯就向人群中挤了挤,好让黄龙的目光避开檀羽三人,旋即高声道:“你说得这么起劲,这个檀神断到底是你什么人啊?”

黄龙被他一问,打断了正在说的话,回道:“这个很重要吗?”

颜师伯道:“你说的这个人这么厉害,该不会是你编出来骗大家的吧?”

黄龙撅起嘴道:“我没有骗大家,檀神断是我的朋友。”

颜师伯道:“只是朋友?你对他的事这么了解,恐怕比他自己还了解,这还只是朋友?怕还有别的关系吧?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。

黄龙脸羞得通红,急道:“他是……他是……他是我师父!”

众人一起“哦”了一声。

黄龙续道:“檀神断的断案之法远超常人,我当然要向他学习断案了。一会儿公审的时候,我一定会给你们露一手的,看着吧!”最后一句话说完,她那略显稚嫩的脸颊上现出一股不服输的劲来,还真是像极了檀羽认真的样子。

檀羽听到她说出“师父”二字,脸上登时发出了微笑,一身释然地对兰英道:“英姊真是天才也!解我心忧者唯卿而已。”

那边黄龙似乎也有些得意,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讲檀羽的事。旁边有人问:“那你师父现在何处呢?”

黄龙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我在建康时,师父给我留了字,让我来南东海郡。师父他此时应该正躲在暗处考验我呢。”

檀羽三人听了她这话,都忍俊不禁。寻阳打趣道:“羽郎收了个这么可爱的徒弟,怎么也应该备一份见面礼吧。”檀羽忙道:“对对对,公主替我好好斟酌一下送个什么好。”

第十九回 风动

辰时正,公人在官衙中整齐列队,南东海郡太守孔熙先当中坐定。围栏开启,围观百姓如潮水般涌了进去。

檀羽生怕人群把英、寻二女挤着,故意落在了最后,只是远远地在外遥望。

只待公人齐唤“威武”毕,孔熙先朗声道:“带犯人。”就有公人将一条眉带到了堂前跪下。

檀羽远远望去,一条眉脸上多处淤青,想是在关押时被狱卒殴打过。

孔熙先一声断喝:“报上姓名。”

一条眉迟疑半刻,方道:“小人没名字,熟人就叫我一条眉。”

孔熙先道:“果然是穷乡僻壤出刁民。快说你从哪里来,做何营生?”

一条眉道:“我是吴州采办药材的行脚商。”

“你上个月来我衙门投案,说你害死了金山寺的裴方明,可有此事?”

“有。”

“把你如何行凶、如何逃匿,一个字不许漏,速速招来。”

一条眉即按檀羽教他的说辞一一讲述了一遍。

孔熙先听完,声音一沉,道:“既然你已供认不讳,事实清楚、动机明确,此案也没有必要再审了。文书,让其画押,待上报廷尉府核准后,即可问斩。”

围观百姓见他如此草草收场,一片哗然。有人高声叫道:“这分明是在演戏,这个人肯定是官衙找来的替死鬼。”又有人叫道:“这个人无名无姓,又不知从哪里来,定是哪里找来的乞丐,让他给真正的杀人凶手顶罪。”

各种猜测越来越多,人群中就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:“重审!重审!”这声音像波浪一样越传越远,最后变成所有人一起喊的口号。

孔熙先听到这声音,脸上阴晴不定,连拍几次桌子,大声喝道:“你们这些刁民,胆敢质疑本官断案?”

有人回道:“像你这般断案谁不会,找个替死鬼来充数不就行了。”

孔熙先道:“有本事你来断?”

有人道:“你把尸体都藏了起来,目击证人都抓去,就是青天大老爷也断不了啊。”

双方这般一问一答,气氛立刻紧张起来,大有剑拔弩张之势。

这时,人群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:“你们都别着急,我刚才就和你们说,再难的案子在檀神断面前都易如反掌。现在就让他的徒弟我,来给你们露一手吧。”说这话的正是黄龙。

有人便问:“你怎么断案?”

黄龙道:“檀神断的看家本领,就是利用实物来证明所有的猜想,我今天就带了一个工具来。几位兄长,请帮我抬一下。”

原来黄龙周围的一圈空地是放着一个什么东西。此时,人群中自觉地让开了一条大道,几个大汉抬着一个十余尺的大家伙来到最前面。黄龙本来身形矮小,刚刚挤在人群中全不起眼,此时走出人群,才显出她少女婀娜的身段来。

众人无不好奇她带来的是什么,全都向里凑了凑。檀羽站在最外面,什么都看不到,只能听她说。

只听黄龙不慌不忙地道:“这个就是长江的一个模型,是我连夜找木匠打造的。真正的长江就相当于一千个我这样的模型。而人也按此比例缩小的话,就只有这根木棍这么长。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向人群扬了扬她手中的一小节木棍。

原来她也想学檀羽,做一个案情重演。看来这小妮子对檀羽的探案手法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。

黄龙又转头对孔熙先道:“可否让这位一条眉来辨认一下他失手伤人的具体位置?”

孔熙先阴沉着脸不置可否。黄龙也不管他,直接过去扶起一条眉,来到她的模型旁边。一条眉向那模型指了一下,黄龙就将手中的小木棍放到了他所指的地方。

黄龙脸上随即露出少女天真的微笑,兴奋地对众人道:“其实大家都不知道,我在这个模型中加了一个秘密的机关,这个机关是我向金山寺的村民了解的,裴方明的尸体被发现的位置。大家请看,这两地是否重合。”

说着,她用脚在那模型上踏了踏,模型立即发出“吱呀”一声,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。随即而来的,是前排人群的一阵哄笑,想必这机关也是黄龙的“精心设计”。

人群中就有人道:“两个地方差得这么远,人肯定不是这个人杀的。”

黄龙道:“不错,一条眉指认的是在长江上游,裴方明死在下游,两处差了足有半尺远,换到实地就有几百丈。人绝不可能是一条眉杀的,请太守明察。”

她说最后一句时转向了孔熙先。却见孔熙先一副轻蔑的表情,半晌才从口中挤出来两个字来:“儿戏!”

黄龙一脸不服输地道:“你这太守真奇怪,人家都证明给你看了,你还不信,还说我是儿戏。”后面的人群也跟着她起哄。

孔熙先道:“当然是儿戏,那长江里都是水,被风一吹,里面的东西自己会随风飘走。一个晚上,从上游漂到下游,有什么不可能。”

黄龙被她说得一愣,适才兴奋的表情瞬间没了,口中喃喃道:“这我倒没想过……”

孔熙先又是一声冷笑,说道:“既然你证明不了,这案就可以结了。”

“等一下,我能证明。”说话之人来自人群之后。众人齐齐地向后看去,一个商贩模样的人正举手示意,这人正是颜师伯。

颜师伯当然是受檀羽所托来帮黄龙的。刚刚黄龙在演示的时候,檀羽立即就想到了水流和风的问题,也知道孔熙先一定会如此疑问,忙令颜师伯去旁边人家户的水井中打了一盆水来准备着,又教给他如何应答之法,等孔熙先准备结案时,再出面干预。

人群很自觉地为颜师伯让出了一条通道。颜师伯端着水盆径直走到人群之前,朗声说道:“太守你要水,这不水就来了吗?黄龙公子,请借你的木棍一用。”

黄龙大吃一惊,想问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份,可颜师伯却用眼神示意她先拿木棍来。黄龙忙将仍在模型上的小木棍递给颜师伯。

颜师伯将木棍投入盆中,然后撩起自己的衣襟,说道:“大家可看好了,风来了。”便将衣襟上下翻打,盆中的水面上也就掀起阵阵涟漪,翻打得越快,波浪也就越大,甚至还有水珠飞溅而出。

可是,即便波浪再大,盆中的小木棍也没有明显移动的迹象,只是随着波浪在上下翻滚。

颜师伯道:“大家看明白了吧?金山寺是一个沙洲,这一段长江与别处不同,由于河道常年淤塞,在这一段形成了一个湖泊,江水在此并不明显流动,就像这盆水一样。虽然风会吹起波浪,但小木棍不是船只,不会随着风的吹动而漂走。尸体的道理也是一样的,它顶多会随意漂动,但绝无可能在一夜之间漂流数百丈之远。”

这番言辞,让人群中爆发出一片的欢呼。

第二十回 骚乱

最兴奋的莫过于黄龙了,她跑过去拉住颜师伯道:“你一定是檀公子派来的对不对?他在哪,他在哪?”

颜师伯笑道:“檀先生说,他收了你这个徒弟很开心,去为你准备见面礼了。他说等这里的事情完结,自然会来和你相见。”

黄龙一听就撅起了小嘴:“我不要什么见面礼,就是想见见他。”

其实檀羽三人并未走远,而是来到了官衙后面。他得多留个心眼,因为他并不信任孔熙先。

果然,孔熙先见颜师伯找到了铁证,脸色一转,呼喝众官差道:“这二人扰乱公堂,给我抓起来。”官差闻令立即上来动手。

颜师伯一见,忙将黄龙挡在身后,道:“黄龙公子,你快走!”

黄龙却道:“他们胡乱抓人,难道没王法吗?”

可官差才不管这个,上来先将颜师伯扑倒在地,旋又来抓黄龙。

黄龙立感危险降临,大声叫道:“乡亲们大家一起对抗他们,法不责众,他们不敢怎么样。”就有几个胆大的听到她呼唤立即站了出来。

可官差都是惯常拿人的主,几个冒头的立刻就被制伏在地。余人见状,都吓得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。黄龙此时再无凭借,也被官差欺近了身。

这时,后面一个不大的声音却穿透了整个人群:“这里要是有王法,怎会聚集这么多人。”那声音由远及近,很快就到了眼前。

黄龙回头一笑道:“你来了!”随着声音飘逝,抓他的官差竟全部倒地,口吐白沫而亡。众人再睁眼时,黄龙已不见了踪迹。

此事只发生在一瞬,众人已全部傻眼。人群中有反应过来的,立即高声叫道:“有神仙来救我们了,大家一起上啊,今天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!”

围观百姓就如一下被唤醒了一般,向官差涌了上去。官差也一下傻住了,本已被制伏的颜师伯和几个百姓趁机挣脱,也加入了涌上来的人群。

正此时,又有一个声音响起:“堵住官衙后门,别让孔熙先跑了!”这是檀羽发出的。

原来孔熙先见此情状,恐怕一发不可收拾,正悄悄地往官衙后院退,准备趁机溜掉,再去搬救兵。人群听到提醒,立即四下散开,将官衙里三层外三层,围得水泄不通。

孔熙先平时在南东海郡作威作福,早就引得民怨沸腾,各地村民更是敢怒而不敢言。当此时大家聚在一起,也就不再惧他权势,将长久以来积聚的怒火一并发泄出来。孔熙先只能领着几十名官差全部龟缩到自己的后衙。百姓们若要进去,固然会被官差一刀砍了,可官差要想出来也是千难万难。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。

又有一些好事者见局面发展至此,便到远近各村去宣传,本来还对此案漠不关心的村民,也纷纷聚到南东海郡来看热闹,就连被打伤的金山寺老县令也被众人抬着来到城中。一时间,这里人潮汹涌,骚乱眼看就要发生。

老县令一到城中,就指挥着自己村的村民道:“快!去把范夫子他们救出来。”

范夫子就是金山寺最早被抓的村民。上次一条眉被捕后曾被释放,可他不满太守的态度又去讨说法,所以再次遭捕。此时,经老县令一说,就有几十个村民冲到了城楼附近的牢狱。牢头早知太守已被控制,哪还敢反抗,早已领了狱卒逃之夭夭。村民们砸碎牢门,将牢内关押的犯人悉数放出来。这里面除了范夫子等人,还有宗悫。

宗悫一出牢门,就见到了颜师伯。他二人以前曾在武陵王府见过,互相认识,当下宗悫就随了颜师伯出城而去。

原来刚刚骚乱一发生,颜师伯就首先过去扶起一条眉,趁人不注意,与檀羽三人一起躲到了骚乱人群的后面。当时百姓们正群情激奋,竟没人顾及他们。待老县令来到城中,指挥村民去打开牢门,檀羽这才明白,骚乱已经不可逆了,便让颜师伯去救宗悫,然后迅速离开南东海郡。

果然,不出檀羽所料,围观百姓无处发泄怒火,就开始在城中四处抢劫。城中的商户固然是遭了殃,就连民居也不得保全。南东海郡一下子乱了套,整个城中再无一处安宁之所。

颜师伯和宗悫出了城,沿官道走不远,就见到檀羽等人正在路边等候。

檀羽向宗悫和一条眉躬身一礼,道:“让二位受苦了,你们的任务完成得不错。”

那二人只将檀羽看作主人请来的谋士,连兄长柳元景都要听他差遣,哪想到他会如此行礼,早已手足无措地跪倒在地。

檀羽道:“你们这是做什么,起来吧。颜师伯,城里情况现在如何?”颜师伯就将城中乱象说了。

檀羽闻言,长叹一声:“真没想到,事情会一下发展到这种程度,我当初让沉渣泛起的计策,倒成了骚乱的元凶。如果此事中造成无辜百姓的伤亡,我的责任最大。”他言语中充满了自责。

兰英忙安慰道:“羽弟,这怎么能怪你。明显是那孔熙先的为政不得民心,大家积怨已深。所谓‘川壅而溃,伤人必多’,这也是我们无法阻止的。就算没有羽弟你的计策,百姓也迟早有爆发的那一天。羽弟只不过是让这一天提前到来罢了。”

檀羽想想也有道理,这才放宽心胸。

兰英道:“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?”

檀羽道:“离此不远的地方名叫曲阿县,是建康来此的必经之路,我们且先到那里暂避风头,再作计较。一条眉你回金山寺去,记得绝不可被人看见,回去后也不得再在人前露面。宗悫回南东海郡去观察事态的发展,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,附耳过来。”说罢就在宗悫耳边悄声说了几句。

于是众人分道扬镳,檀羽三人与颜师伯前往曲阿县。到得那县中,却见此地并无什么人,只路边两三个老人在嘀咕着什么。一打听才知道,原来大部分人都跑去南东海郡看热闹了。

檀羽又问县中可有客栈,一位老者道:“东头有一家,不过那家人都去凑热闹了,此时恐怕没人接待。你们要愿意的话,自己去找个房间住下,待掌柜回来再和他结账。”

檀羽道声谢,即领着众人去那客栈打了铺住下。

兰英去寻了些吃的来,待一切收拾停当,已是掌灯时分。

颜师伯又回南东海郡探查了一番,回来报告说,城中的百姓正在商议是揭竿起事,还是各自散去。宗悫转达了檀羽的意思,才让大家稍显平和些。

兰英问道:“羽弟,你都说了什么?”

檀羽道:“其实就是针对官衙提出三条原则。首先,孔熙先要承认抓捕村民是错误的行为,并承诺以后不再如此。其次是必须重审裴方明案,并让独立的刑狱参军参与其中。最后如果查出来杀人凶手确是官衙或与官衙相关的人,一样要让其抵命。”

“他们能做到这三点吗?”

“我也不确定。不过希望这个案子能成为一个标志,让整个刑罚体系为之一变。”

两人正说着,旁边寻阳却有些惶恐起来,小声道:“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?”

“声音?”羽、英二人一愣,忙侧耳细听。

这曲阿县上已经没什么人,晚间时分安静得有些怕人。客栈本又是木制结构,不时发出“吱吱呀呀”的声音。

檀羽心下疑惑,过去开门看了看,却空无一物,又回头对寻阳道:“公主听到了什么?还是因为太紧张……”还没说完,门外又响起奇怪的“吱呀”声。檀羽忙回头开门再看,仍是没人。可这声音已吓得寻阳缩到了兰英怀中。

檀羽心想:难道真见鬼了?思量半天,心下明了,待第三声“吱呀”响起,他再次开门,大声喊了句:“黄龙,快出来!不准装神弄鬼。”

第二十一回 收徒

楼梯口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,一个娇小的身影跳了出来,那人正是黄龙。

黄龙向着檀羽盈盈一礼,唤了声:“公子。”

檀羽忙道:“进门再说。”便将黄龙让进房中,紧闭住房门。

黄龙好奇地道:“公子真聪明,怎么会知道是我的呢?”

檀羽道:“你把公主吓得了不轻,还不向她赔罪。”

黄龙一吐舌头,转头对寻阳道:“寻阳阿姊大人有大量,是黄龙调皮,你多包涵,嘻嘻。”

寻阳尚未答话,兰英抢道:“黄龙怎么这时候却不叫师父,改叫公子了?”

黄龙脸微微一红,“白天那是被那位兄长所激,一时没有好的托词,只好那样说的。”

兰英道:“那你本心是不想叫羽弟作师父啰?”

“不是的,不是的,”黄龙急道,“只是黄龙一厢情愿,不知道公子……”

兰英笑道:“那你还不赶紧给羽弟磕头?”

黄龙看看檀羽,见他脸带微笑,不置可否,当即兴奋地跪倒在地,连磕三个响头,口中连呼:“师父在上,徒儿这厢有礼了。”

檀羽过去扶住黄龙,道:“真没想到,我凭空又得了一个这般可爱的女弟子。公主,你替我准备的见面礼呢?”

寻阳忙从怀中拿出一把折扇来交给檀羽,“羽郎,这小县偏僻得很,一时也买不到想要的东西,只好管县中老者要了个扇面。羽郎不如题几个字上去,正好送给黄龙。”

檀羽道:“这主意甚好,替我研墨。”兰英早准备好了笔墨,檀羽便提了笔,在那扇面上挥毫写下“小美大言”四个字。

兰英奇道:“庄子说‘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’,羽弟却反其道而用,这是何故?”

檀羽道:“以己之所美而与天下共享,这才是大仁大义之举。黄龙既然师从于我学断案之术,就应该明白刑狱一道存在的意义,不是要教每个人都成至善大美,而是时刻告诫其人要勿因恶小而为之,勿因善小而不为。断案的核心,就是要警醒世人坚守道德之底线、谨记做人之本分、维系天下之良知。”说罢他将扇面交给黄龙。

黄龙欢天喜地地接过去,道:“谢谢师父,徒儿一定牢记在心。”

旁边寻阳笑道:“不谢我的扇子?”

黄龙道:“嗯,谢谢小师娘的扇子,还谢谢大师娘的墨。反正就是千恩万谢,黄龙今天总算找到师父了。”说得众人一齐大笑。

兰英又问黄龙吃过饭没有,黄龙直摇头。兰英就将三人吃剩的一些干粮递给她,道:“这里没人卖东西,只能将就着吃了。”

黄龙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啃了几口,方道:“真香,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。”

兰英道:“慢点吃,别咽着。还没问你,是谁把你救走的呢,之后你们又去了哪?”

黄龙喝口水,这才回道:“是阿双兄救我的。他的武功真高,我还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武功呢。他把我带出城,然后就不知道去了哪。我一个人不敢回城,就一路往西打听你们的消息,总算是在这曲阿县找到了。”

兰英道:“阿双救的你?但你好像并不认得他?”

黄龙道:“我是在建康一个闹市区打听师父的消息时碰到他的。他是一个乞丐,可他说他认得师父,我就跟他走了。他带我在建康转了一圈,打听了很多茶馆、酒肆,都没消息。后来他带我去他住的地方,正好看到了师父留的字。我就让他和我一起来南东海郡,可他不愿意,我就只好一个人来了。”

兰英问寻阳道:“你估计这阿双的武功有多高?是个什么来头?”

寻阳想了想道:“当时我们在衙后,看得不真切。不过他的轻功应该不比二郎差,肯定比受伤前的木兰阿姊强。”

檀羽大惊道:“这么厉害,那至少有八袋、甚至九袋的功夫?南朝有几个人有这等实力?”

寻阳道:“南朝人练武的本就不多,这种鬼魅一般的轻功更是从未听闻。就是六皇叔,其仅有的几次出手,显示的也是刚猛路线。所以真的想不出这个阿双到底是什么人。”

檀羽皱眉道:“此人身怀绝世武功,却躲在闹市区替人做苦工。明明认识我,却又不肯现身相见,而是躲在后面一直看着我们。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他想了半天,却没什么主意,心中思索着,也许这阿双身上藏着什么秘密不愿为人所知吧?

那边兰英续问道:“黄龙你来南东海郡之后又发生了什么?”

黄龙道:“我来之后在城中打听了很久,始终没有师父的消息。我正在纳闷,城里就发生了一件事,一个村子的县令带着村民们到官衙去请愿,被官差抓的抓、打的打,哀嚎连连。我上前一问,才得知了金山寺命案的始末。我想,那些村民真是可怜,就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们,让他们去治病。”

兰英赞道:“济善救危,黄龙颇有侠士之风啊。”

黄龙道:“当时哪想到这么多,只是想着尽量帮他们的。后来我一想,既然衙门不管,那就我来管吧。我就跑到金山寺去实地调查,又询问了许多村民,这才灵机一动,想出了用模型来断案的办法。可惜还是没学到师父的精髓,如果不是师父帮忙,我就白折腾了。”

兰英道:“羽弟用模型断案有两次,一次是在赵郡,另一次是前年在长安,两次我都不在,也不十分清楚里面的细节。可黄龙你好像比我还熟悉?”

黄龙害羞道:“长安的事是漂女阿姊给我说的。漂女阿姊还给我说了她为什么要离开家里一个人跑出来闯江湖。我听了之后就下定决心也要像她那样。所以一回到平城,我就一个人到了太原、定襄这些地方,去了解师父过往的经历。”

兰英道:“原来如此,难怪你对羽弟的事如数家珍。那你怎么又到南朝来了呢?”

黄龙道:“是因为卢遐卢阿伯。卢阿伯回平城后,逢人就说师父和林儿师叔在仇池的事。那时候我真是担心死了,就想着马上去仇池找你们。可我知道去了也没用,上邽都被包围,根本进不去。后来突然传来消息,说师父投降了南朝的武陵王,连上邽城也一起献给了南朝人。平城里就对师父骂声一片,说你是奸细。可他们没一个人想过困守孤城的艰辛啊。我四处和人打听,都说师父到了南朝,我就悄悄一个人到南朝来了。”

黄龙顿了顿,怯怯地道:“大师娘,我知道师父献城一定是有道理的,对不对?”

兰英坚定地道:“是的!在当时的情况下,没有比献城更好的主意了。相信再过数年,天下人都会看到这一决定的先见之明。”

第二十二回 贱民

当天夜里,檀羽四人待在房中,并未上床就寝。檀羽知道今夜必定有事,所以让三女不可熟睡,只是趴在桌边打着盹。

果然,约在三更时分,就听见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。

檀羽心中盘算着,说道:“这么快就来了,那应该是北面扬州的戍城军。”

兰英道:“听这声音,怕是有上千人吧?这么多人,是要把老百姓赶尽杀绝啊?”

檀羽道:“我也不知道,且等颜师伯探查回来再作计较。”

四人就在房中惴惴不安地等待。只听到铁骑从曲阿县只一掠而过,奔南东海郡去,便再没了声响。夜又恢复了宁静,只是静得肃杀可怖。

快到黎明时,急迫的敲门声响起,颜师伯在门外喊“先生”。

檀羽忙开了门,颜师伯气喘吁吁地道:“扬州的沈璞领了两千人马到南东海郡,想要直接攻下城来,抓捕城中百姓。城楼上有人向下喊话,说建威将军沈庆之之侄沈攸之在他们手上,叫城下的人不要乱来,否则玉石俱焚。这领军的沈璞以前正是沈庆之的部下,见上官的侄子被当作要挟,哪敢妄动,两下就僵持住了。”

檀羽忙道:“我们过去看看。”

五人当即往南东海郡而去。快到城下时,五人爬到了旁边一座小山岗上远远眺望,果见沈璞的骑兵正在城下左右游弋,并无攻城的意思。

此时天已大亮,山岗上又来了几名百姓,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者。

一位老者一边喘着气,一边抱怨:“我家那丧门星,叫他不要去不要去,这下可好,进去就出不来。”言语中尽显焦急之情,想必他的家人正在南东海郡中。

另一位老者也道:“老兄,你说我家崽儿能平安回来不?”却没人应他,想是都正在心中疑惑着。

过了不多时,从远处来了一匹快马,直奔城下的骑兵队中,看样子应是传令兵,想来应是后方有了新的指令。不多时,就见骑兵分成了四支,其中三支分别跑向南东海郡的其它三道城门,原来他们是铁了心要围住这城,不让一人走脱。不过双方倒并未动手,仍旧互相僵持着。

如此一直到晌午时分,城楼上又有人喊话。檀羽等人离得远听不真切,忙让颜师伯靠近去听。原来那人喊的正是檀羽提的三个条件,如若这三个条件能接受,他们就立即放人。

城下之人却丝毫不为所动,仍在反复游弋着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果然,不多时又从远处来了一个马队,为首的身着锦袍,显然是大人物到了。颜师伯靠近一看,那人正是沈庆之。

沈庆之纵马来到南东海郡下,向城楼上喊道:“攸儿莫怕,你身上流的是象征勇气和权势的血液,绝不可以在这些贱民面前降低你高贵的身份。城上之人听着,现在开城出来,我还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,若是迟了,待我打破城池,一个都别想活!”

这句话很快产生了反应,城门缓缓开了,几十个老百姓陆续走了出来。沈庆之在马上笑道:“识时务者为俊杰。你们可以回家了。”那些百姓先是一愣,然后如鸟兽散一般快步跑了。

檀羽心中好奇,这些人真的没事了?正想着,就听见黄龙惊呼:“快看!”原来当出城的百姓跑到一处山坳之后,忽然从斜刺里闪出一支骑兵队,很快将百姓们围在当中。

悲惨的一幕就此发生:那些骑兵如砍瓜切菜一般,瞬间将百姓全部斩于马下。

英、寻、龙三女全都吓得脸色惨白,紧闭住双眼,心中却难掩恶心、恐怖之情。旁边几名老者更是急得瘫倒在地,哭天抢地地恶嚎:“天杀的,作孽呀!”

檀羽忙过去扶住英、寻二女,口中安慰道:“别怕别怕。”心里却已有一股无名怒火燃烧起来。

然而,惨剧还在继续。刚才一幕虽被檀羽等人一览无遗,可因为视线关系,却未被城中之人看见。城中人还以为沈庆之真放他们走,又有不少人走出城来。等待他们的命运自然是那人间的屠宰场。

黄龙急道:“师父,快想办法救他们啊!”

檀羽也是心中着急,可就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。现在过去提醒城中人不要出来?那只有被骑兵当场斩杀的下场。他犹豫道:“除了拼死去城下喊话,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啊!可是……”

正说着,旁边一名老者突然站起身来,对檀羽道:“这位公子,你能救我儿子吗?我儿子在城中。”

檀羽一愣,下意识地点点头,旋即又摇头。

老者微作一笑道:“我求你一定要救出我儿子,喊话的事,就让我这半截入土的人去吧。”说着,老者就这样下了山岗,往城的方向去。余下几个见状,也纷纷跟了上去。

檀羽脑中“轰”地一声响,眼泪竟夺眶而出,高声喊道:“老者,你儿子叫什么?我一定救他出来!”

老者回头,只说了两个字:“贱民!”

第二十三回 立命

这声“贱民”如晴天霹雳,深深震动了檀羽的心,使他脑中嗡嗡作响,一时难以自拔。老者们是如何过去提醒城中人,如何被骑兵狙杀,他都完全不知道。

黄龙早已泪如雨下,悲泣道:“师父,他们怎么能随便杀人,我们去告他!”

檀羽一脸决绝,道:“告?告如果有用,根本就不会有眼前的一幕了!”

“那怎么办?就看着这惨剧发生不管吗?”

“我是个读书人,没有提刀上战场的能力。我能靠的,只有手中的笔而已。我们回曲阿县,我要写东西!”说着,他牵起英、寻二女的手,快步下了山岗,向曲阿县而去,后面黄龙和颜师伯则紧紧跟上。

回到镇上客栈,檀羽让颜师伯找来了许多纸墨,然后凝神提气,挥毫写下四句话:“千古奇冤,东郡之殇。生民何罪,徒手被戕。国之公器,竟似虎狼。呜呼痛哉,还我天良。”

写毕,三女一齐上阵,将这些话誊在了数百张纸上。檀羽将一大叠写好的纸交给颜师伯,道:“速去建康闹市处,向百姓散发,人手不够请四爷他们帮忙。”

旁边黄龙道:“师父,我也去。”

檀羽看她眼神坚毅,犹豫片刻,仍旧点了头。于是,黄龙和颜师伯带着这些传单快马向建康去了。

这边,檀羽又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:“立命”。那是他要为生民立命了。

檀羽道:“上一本书,是为当权者定出道德的准则,再写第二本书,就要为普通百姓找到一条生存之路。”

兰英忙问:“羽弟打算怎么写?”

檀羽道:“自古兴亡百姓苦。普通百姓无权无势,要在这世上立足真是何其艰难,所以其势必亦正亦邪。如若天下安定、丰衣足食,则其为正。若盗贼四起、民不聊生,则其为邪。‘立命’之道,正在于消解戾气,使浩然正气充盈天地,则南东海郡的悲剧就不可能发生。”

“圣人说,不患寡而患不均。这句说得真好,不均正是百姓由正到邪的罪魁祸首。就像英姊你炒菜,调料放得均匀,即便少一点,也一样美味可口,反之则难以下咽。所以我要把在上邽时提出的‘兴县七策’推而广之,让天下的为政者都能有所借鉴。”

连续两天,檀羽三人都关在房中等待,不管外界如何,他们都只能等,等着建康传回消息来再作应对。

第三天中午,房门口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,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外喊:“夫子!夫子!”那是智容。

檀羽慌忙开了门,果见智容一人站在门外,满身的泥污,还夹杂着隐隐的血渍。

檀羽心中一凛,忙问怎么回事。智容半带哭腔地道:“黄龙师姊、颜师伯大叔,还有萧道成他们,都被抓起来了。”

檀羽大惊,抓住智容的肩膀续问究竟。

智容完全忘了肩头的痛,只是一边抽泣一边道:“自从听到南东海郡发生的事之后,我们就一直担心夫子。后来听说城东有人在派发传单,上面写的就是南东海郡的事,我和萧道成他们就跑去看。一打听才知道,那个在人群中宣讲的女子就是夫子的弟子。她把南东海郡的一切原原本本讲给大家听了,我们听完之后就加入了派发的队伍。可是,昨天朝廷却来了大队的公差,把大家都围了起来,所有发传单的全部被抓,有反抗的都被打得鼻青脸肿。我当时也不知怎么,被一个黑衣人救出了重围,黑衣人让我来这里找夫子你,我就来了。夫子,快救救萧道成他们!”

檀羽心中又一次燃烧起无穷的愤怒,他回头看看兰英、又看看寻阳,坚定地道:“两位我的贤内助,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。这两天我想来想去,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以选,叩阍!”

二女同时上前,一左一右挽住檀羽,坚定地道:“妾愿寸步不离追随夫君。”

于是,三人和智容马不停蹄赶到建康,到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。檀羽让智容将他的书稿送到学馆去存放,然后与英、寻二女直奔城西南的皇宫大内。

在皇宫东面的司马门前,有一座小楼,楼中置有大鼓一面,称为登闻鼓。击响此鼓,民间冤情就能直达天听。

檀羽三人来到这司马门,却见楼门紧闭,并不放人进去。檀羽在外高声叫道:“请司鼓的公车令开门,贱民檀羽有天大的冤情,要向陛下直言!”然而门内却无人应答。檀羽连唤了三声,依旧没人应。檀羽道:“既然不愿开门,那贱民就只好硬闯了。”说罢,他使足力气,径直向那门撞上去。

撞了两三下,门陡然而开。门内走出一个身着锦衣的官员,指着檀羽道:“哪里来的刁民?来人,给我抓起来,绑送廷尉府。”就有几个宫廷卫士模样的,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,直奔檀羽三人而来。

檀羽也不退缩,抗辩道:“这登闻鼓本就是为草民申冤而设,我来此击鼓,有何罪过,你凭什么抓我?”

那官道:“这清平盛世的,何处来的冤情。分明是你个刁民故意扰乱宫廷清静,不抓你抓谁。”说话间,卫士已上前,将羽、英、寻三人扑倒在地。

檀羽被按压着就要反绑起来,可他仍旧不屈不挠,高声叫道:“阿双,还不出手,更待何时?”

话音刚落,就有一个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:“你怎知我在这里?”

檀羽道:“我虽不知你是谁,但可以肯定你是我的朋友。”

说话间,已有一个黑影欺近了众人身前。几个卫士见黑影出现,立即提刀来砍。黑影手中一把长剑,剑影闪烁,一看即知是口宝剑。那剑在卫士中左右逢迎,没几合下来,已让卫士们阵脚大乱。几个武功较高的尚能勉强支撑,其他则不是被他刺破手腕,就是击中要穴,纷纷落败。

那公车令见状,忙唤人道:“快去禀报,宫门口有人造反。”就有卫士飞快地跑了。

黑影却并不去追,只是凝神对付眼前的敌人。不多时,几个制伏檀羽三人的卫士都被他逼退。

檀羽过去扶起英、寻二女,问道:“没事吧?”

兰英道:“我们没事。羽弟,快去击鼓!”

原来卫士们被黑影节节逼退,公车令见势不妙,已偷偷逃离了司马门。

檀羽当即登上鼓楼,举起大棰,重重地在那大鼓上击打起来。那鼓声就如旱天惊雷一般,迅速在建康城中传播开去。

一连敲了百余下,直到精疲力尽时,檀羽这才停手,重又回到楼下。

此时黑影与卫士的战场已转移到了十步之外,楼下只有英、寻二女正急切地等待着。直到檀羽走下楼来,二女都情不自禁地扑到他怀中,泪如雨下。

兰英道:“刚才的鼓声,似把胸中积蓄多时的郁闷全都发泄了出来。羽弟,全城百姓都会感谢你的。这鼓声会让他们听到希望。”

檀羽刚才击鼓时已使出了全身气力,这时与二女相拥,竟一时控制不住,直接坐到了地上。

他这一段时间卯足了精神要为民请命,此时竟已失了力。前路漫漫,不知将来还会有何等艰辛等待着他。此时,他抱着二女的双臂,也有些颤抖了。

二女感到了他的无力,只能用更热情的拥抱,来浸润他迷乱的心神。这时候,只有最真的情感,才是他继续前进的唯一动力。檀羽心中的空虚瞬间被温暖填满,他向二女微微一笑,再多的话语已经没必要了。

第二十四回 国殇

黑影与卫士们斗了约有一盏茶工夫,眼看就要大胜而回,却从宫门里又出来一队武装整齐的武士,全部身着亮甲。前面的卫士与之比起来,显得就相当寒酸了。一看即知,这些武士应该是南朝虎贲军的精锐之师。

这其中又有一名紫衣将军,一柄朴刀横握胸前,虽然混在虎贲军中,却格外显眼。黑影也不抬头,只闻气息就知,有高手来了!

果然,虎贲军在黑影身周围成了一个大圈,却不欺近,只由紫衣将军一人来到黑影面前,与之对峙。黑影明白,要想冲出重围,必定要先过紫衣这关,也就凝神屏气,要与之一决雌雄。

时间像忽然停下来了一般,双方都没人动。可那杀人的气息,已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窒息。

檀羽倒是第一次看清了黑影的模样。头发乱糟糟的,如同从未洗过似的,胡子留得很长,遮住了大半张脸,一双浓眉大眼,内中的瞳越显得深邃而难测,一身黑衣把他全身每一寸皮肤都罩住,让你觉得他似乎就从来不曾存在过。这样奇怪的江湖异士,檀羽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如何会认得这样一个人。

他看看兰英,问她是否认得此人。兰英想了半天,道:“我认识的江湖人大多是陇西帮的,可却从来没见过一个这样子的。羽弟,你怎么会知道他就在旁边看着我们?”

檀羽道:“我听智容说,当时这个阿双出现时,直接救走了智容,而没有先想着救黄龙,可见他并非和黄龙相识,而是因为我。既如此,我来叩阍,他怎会不在呢。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究竟和他是何种渊源。公主有什么想法?”

寻阳摇头道:“这个人的武艺走的是圆柔之道,我认识的人中也没有练这类武艺的。另外,他手上那宝剑一看即知是剑中名品,这样品相的剑,除了木兰阿姊的含光剑,我便再未见过,实在是猜不透。”

他们正说着,那边对峙的两人已经缠斗在了一起。紫衣一把朴刀刚猛异常,招招都是杀手,黑影一把宝剑则密不透风,防御得毫无破绽。双方你来我往,不过一息之间,便已经走过了数十招。

虎贲军之后,刚才的公车令又出现了。他见黑影已被紫衣控制住,便又有了底气,高声呼唤着:“快将那几个扰乱宫闱的刁民给我抓了。”

虎贲军闻令,后排的几人便到了檀羽三人这边,将三人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。

公车令心想,这回再没有高手助阵了吧?正欲上前,谁知不远处却出现了整齐的脚步声,从各条通往皇宫的大道上忽然走出数以千计的百姓。这些人并不出声,只是快步向宫门而来。为首的不是别人,正是史学馆的西席何承天和他的一众学子。

公车令大吃一惊,手指前方,声音颤抖着对后面一个卫士道:“他们这是要做什么?”

卫士道:“这个……像是要造反。”

公车令一阵哆嗦,道:“你们给我顶住,我马上去奏报陛下。”竟就这般一溜烟地跑了。

卫士们一时间傻了眼,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正在缠斗着的紫衣将军抽空跳出战圈,对一个手下吼了句:“结阵挡住来人,去禀报将军,让他速调御帐军来。”而后又与黑影斗在一处。

然而,来人却似并无造反的意思,只是来到了檀羽身边,形成一个更大的圈。

何承天走上前来,向双手被缚的檀羽躬身一礼。檀羽见此情状,不明究里,忙道:“西席何故有此大礼?”

何承天道:“我听智容说,为仪为南朝百姓鞠躬尽瘁,自当受此一礼。”此话说完,他周围的百姓也纷纷向檀羽行礼。

檀羽道:“南东海郡死的百姓多是我在金山寺的同村,前天被捕的也都是我的学子、徒弟,我有义务要做这些事的。”

何承天道:“为仪以天下为己任,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。刚才那声声大鼓,已经敲到大家的心里去了。所以我们来此,就是要声援为仪,不能让南东海郡百姓和学子们的血白流。”说罢,他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。百姓们以他为首,也纷纷坐了下去。一下子,宫门前的道路,就被这些坐着的百姓整个占据。

捆绑檀羽三人的卫士似乎也有所感,不自觉地松开了手。檀羽虽未挣脱绑缚,但总算能挪动身子。他忙向英、寻二女身上靠了靠,三人就这样背贴着背,也和百姓们一起静坐在这宫门之外。

新的虎贲军很快来了,可看到这样的场面,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。几个低级的军官,或许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,提着刀就想上前来驱赶静坐的百姓。

檀羽见状,高声提醒道:“大家不要慌乱,不要与他们动武。我们只要手挽着手,他们就没法驱赶了。”

何承天也道:“对!大家手挽手连起来,这样就不怕他们了。”

于是,众百姓就近与身边的人将手挽了起来,任由那几个卫士冲打,他们却绝不退让。

被冲得狠了,就有人大叫起来:“记住这些人的样貌,他们欠的债总有一天要让他们还!”百姓们纷纷点头。低级军官被这话一吓,倒反而有些胆怯起来,驱赶的劲也顿时弱了下去。

那边仍在缠斗的紫衣和黑影二人,一时半会儿也没分出胜负,见这边情况紧急,双方如心有灵犀般同时停了手。黑影回到檀羽身旁,紫衣则过去和另一个将军模样的商量起来。显然他们没有得到命令,到底是不是应该动武驱散百姓,一时犹豫难决。双方就这样剑拔弩张地僵持着。

正此时,从宫门处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宫门大开,一个内侍模样的人走了出来,排开众卫士,向着檀羽三人高声宣道:“陛下有旨,着檀羽三人即刻入宫见驾!其余人等在此等候,不得随性滋事,否则严惩不贷。”旨意宣毕,早有卫士上来解了檀羽三人的绑。

檀羽扶着英、寻二女站起身来,向身后众人一礼。

何承天疑道:“这圣谕是什么意思?为仪不会被……”

还未说完,就被檀羽打断:“檀羽一介草民,相信陛下犯不着跟我过不去的,西席不必担心。”

何承天道:“那就静候为仪的佳音了。”

檀羽抱以一笑,旋又望向黑影。黑影脸上挤出一丝笑意,双手一抱拳,道了声:“既已无事,先告辞了。”言毕一纵身,飘然而去。

檀羽这就携了二女的手,转身随宫中内侍往宫门内走去。

刚走出没几步,兰英忽地一声惊呼:“羽弟,你刚才看清那阿双腰间佩戴之物了吗?”

檀羽一愣,刚才阿双抱拳时的确是敞开了身上的黑衣,可那不过一瞬间事,怎能看清其中之物。

谁知兰英却由惊变喜,欢呼道:“那是阿文做的飞刀!羽弟,那人是小熙,我们槐沙集的小伙伴李熙!”

(第九卷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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